布列蛰伏

这本书既不是一种谴责,也不是一份表白。它只是试图叙述那样一代人,他们尽管躲过了炮弹,但还是被战争毁掉了。

你看,如果你训练一只狗吃土豆,随后你扔给它一块肉,它会不顾训练就去抓那块肉,因为这是它的天性。而如果你给一个人一点权力,那么他同样会这么做,他会抓住那一点权力。这是不言而喻的,因为人本来首先就是一头牲畜,后来也许就像涂上黄油的夹肉面包片一样,他身上涂上了一些道貌岸然的油彩罢了。军队的基础就在于,一个人总是可以对另一个人发号施令。之所以糟糕,是因为每个人拥有太多的权力;一个军士可以折磨一个少尉,可以折磨到被折磨者发疯。就因为他们知道可以这么做,因此他们对这么做也立即习以为常了。只说最简单的一件事:我们从练兵声回来,都已经疲惫不堪。可这时又来了个命令:‘唱歌!’好吧,大家就无精打彩地唱起来,因为每个人倒也高兴,这样他还能扛着步枪拖着脚步往前走。但是全连却又向右转,被罚操练一个小时。在回头行进时,又发出命令:‘唱歌’,于是又唱了起来。这一切究竟有什么目的呢?连长坚持按自己的意图办事。就因为他有权力。谁也不会责备他,相反,他会被视为严格的人。在这方面,这样的事不过是小事一桩,他们折磨人还有许多截然不同的事例。我现在问你们:一个人想做平民,那他尽可以做,可他要从事何种职业才可以这样干而又不会被人打破鼻子呢?只有在军队里他才可以这么做!你们瞧,这都灌输到每个人的头脑里去了!越是没有发言权的老百姓,灌输到他头脑里去的这种东西也越多。

 

德特林边走边咒骂:“我倒很想知道,它们究竟犯了什么罪。”稍后他又过来。他的嗓音很激动,听起来几乎很郑重。他说:”我对你们说,让牲畜参加战争,这是最最卑鄙的勾当。“

 

今天,我多想像旅行者一样,在我青年时代的景象中漫游。我们已经被事实烧毁了,我们已经像商人一样懂得区别,像屠夫一样懂得必要性。我们已经不再无忧无虑了——我们已经完全漠不关心了。我们真想待在那里;但是我们真想待在那里生活么?

我们既像小孩子被遗弃,又像老年人有丰富的经验,我们既粗鲁,又悲伤,而且肤浅——我相信,我们毫无希望了。” 

 

一道命令使这些默默无言的身影成为我们的敌人;一道命令也可能使他们变成我们的朋友。在某一张桌子上,我们谁也不认识的几个人签下了一份文件,于是多少年来,以往一直受到全世界人民蔑视和严惩的东西,就成了我们的最高目标。 

 

他不再喊了,后来他声音有些沙哑地问道:”就这些人吗?“于是他发出命令:”报数!“

早晨天色灰蒙蒙的,当初我们出来时还是夏天,我们一共一百五十人,现在我们觉得很冷,已经是秋天了,树叶在沙沙作响,嗓音在有气无力地飘着:“——二——三——四——”报到三十二时就没有声音了,沉默了好一会儿,那嗓音才问道:“还有人吗?”——又等了一会儿,然后才低声地说:“成小队。。。。”,但是话又中断了,接着才艰难地喊出“第二连。。。”随后把口令喊完:“第二连——便步——走!”

一行人,短短的一行人在清晨步履维艰地走着。

三十二个人。

 

只要我们必须待在这战场上,那么前线的日子过去后,它们就会像一块块石头那样沉到我们的心底里,因为它们太沉痛了,我们无法立即进行思考,要是我们这么做,那么我们早就完蛋了:因为我已经察觉到这样的事:只要人们干脆屈从,那么恐怖就可以忍受;但是如果人们对此进行思考,那它就会叫人活不下去。

 

寂寞在延伸。我说着话,而且必须说话,就这样,我跟他说起话来,我对他说:“伙伴,我本来不想杀死你。要是你现在再一次跳到这里来,我是不会这么做的,如若你头脑也冷静的话。但是先前你对我来说,只不过是个概念,是个活在我脑袋里并下了决心的联想——我已经把这个联想刺死了。现在我才看清楚,你是一个像我一样的人。先前我想的是你的手榴弹、你的刺刀和你的武器——现在我看到了你的妻子、你的脸庞和我们共同的东西。你宽恕我吧,伙伴!我们看清这事实太晚了。为什么他们不告诉我们,你们跟我们一样是穷苦人,你们的母亲跟我们的母亲一样在担惊受怕,我们都同样怕死,也会同样死去。也有同样的痛苦。。。。宽恕我吧,伙伴,你怎么会是我的敌人呢?如果我们把这些武器和这些军服通通都扔掉,那么你也可以像卡特和阿尔贝特一样成为我的兄弟。你从我这儿拿走二十年生命吧,伙伴,站起来——你就多拿一些,因为我不知道,对它应该如何是好。

 

我非常镇静。让月复一月、年复一年的时光来临吧,它们不会再拿走我什么东西,它们再也不可能拿到我什么东西了。我现在是那样孤独,那样没有希望,倒可以毫无畏惧地面对它们了。我这些年来所经历的生活,如今仍然摸得到,看得见,我是否已经战胜它,现在还不知道。但是只要它仍在那儿,它就会寻找自己的路,无论我心中的”我“说什么,愿意还是不愿意。

他于一九一八年十月阵亡,那一天整个前线是如此平静和沉寂,所以军队指挥部的战报上仅仅写着一句话:西线无战事。

他是向前面倒下来的,躺在地上仿佛睡着了一样。人们把他翻过来,看到他可能没有遭受多长时间的痛苦;他的脸上有一种沉着的表情,差不多像是满意的样子,因为事情终于这样结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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